故鄉、旅途

Sean Huang
4 min readJun 14,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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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在能分辨習慣與熟悉的時候,才真正能感受故鄉之與他鄉的對立。

加州封城了,哪兒都去不了。想曬曬太陽,走在平時上下班的路上。早就習慣了的路線,閉著眼睛也都知道哪裡是紅綠燈、十字路口、人行道、公園。找不到的是,把感傷、凝視、回憶都寄存在景物裡的熟悉感。

漫步在信義區的高樓叢林間,生活、記憶與地景建物是疊合在一起的,不論是獨步或結伴同行,都感覺自己真的身在這個地方,周遭川流不息的人潮、嬉笑怒罵或竊竊私語都和我在同一個空間裡,伸出手就可以觸碰到的真切踏實。在加州,走在街上的時候好像是把自己包在一個透明的罩子裡,風中飄蕩的喧囂、擦肩而過的人事聽的清楚看的明白,但總不是和自己在一個空間裡。於是寄存在這些地方的記憶和空間的關係也像把影像投影到城市的背景上,看似疊合的天衣無縫,但本質上是分離的。在異地,日復一日的習慣把景物聯結到記憶;在故土,記憶是刻在地景上的,時光流逝遺留下的喜怒哀樂都沈澱到了城市裡,積累成了熟悉的歸屬。

也就只有在承載了這種歡笑與感傷點滴的城市裡,心煩意亂時、情緒滿溢時,走在街上才能讓心底的悸動與週遭的景物共鳴協奏,讓熟悉的歸屬感包圍,安詳而平和。但我體會到、能夠描述這種熟悉感,卻是在走在洛杉磯或聖地牙哥的街道上。週遭的事物像隔著一道透明牆般的冷漠,這樣習慣而陌生才真切的映照出故土的熟悉與歸屬。

離鄉遠行在探尋未知的地域、生活之餘,也許在不知不覺中也刻深了故鄉的重量。或許愈渴求踏遍世界角落的人,故土對他們來說愈是有不可置換取代的獨特。這個世界太大,新鮮、變異的事物太多,要在萬花筒裡遊移又不會迷失錯亂,或許錨定一個歸宿,在座標系裡釘下一個原點,就不會迷路。

沒有人比旅人更懂獨處的重要,雖然偶爾也會有崩潰而互相貨訴的時刻,但那更像是在與自己對話,或從彼此的眼中回望自己。有時遇上的坦誠赤裸過於淋漓盡致,無法招架,才明白是因為過了這一天,誰也不會再見到誰。

熟悉的日常是連續的,日復一日的朝九晚五,今天談話的人們後天還會在街上擦肩而過,安逸的在這個過去與未來緊緊黏合的空間裡前行。然而釘在這樣的空間裡的確有著過於呆板的規律與無法淋漓盡致的暢快灑脫。《愛在黎明破曉時》迷人之處就在把日常最渴望天長地久的愛情剝離在一個與過去未來斷裂的一天,這樣的淋漓盡致。

旅行也許追尋的是一種斷裂,暫時掙脫熟悉的習以為常,到一個新的地方用新的方式過幾天、幾個禮拜、甚致幾個月。這是自己旅行的一種可貴,享受著用陌生與週遭環境隔離出的小世界,重新建構己身與他者、人與環境的關係。依稀見過或未曾謀面的景象,與記憶重合又交錯,在一次次解構與重建之間,在時空的這個斷點截面,把自己錯置在這個隨機的座標點上,享受這不連續的流變。於是旅行計畫就變成了一個很微妙的必要:在陌生裡的重建需要藍圖可以攀附,在解構之後卻也不願被另一個框架局限。

然而人總是矛盾的,旅人也是。享受著遁逃的同時,卻又不時迫切的想與熟悉的世界連結。不時與友人分享新鮮事、在社交軟體上打卡、和隨時都想拍下旅途上所有的人事物。

我沒有補捉那胸口激動的瞬間,縱使我渴望,卻捨不得將鏡頭隔在我們之間。恍若一位長者喃喃往日的故事、瀑布在艷陽下濺起的水花、街邊飽脹著雙乳行乞的孕妹,或一場暗夜裡床邊交換的心事…太多。最終,我總是留不住那些令我驚心動魄或心神蕩漾的時刻,只能用瞳孔,記憶那些無法僅僅擷取在觀景窗內的重量。

剛開始旅行的時候總想把看到所有新奇的事物全部拍下來。相片似乎是個很重要的媒介,最簡單而直覺的方式讓未來的自己與旅途中的記憶連結。不僅與自己,相片也是把旅行裡的點點滴滴投映在社交網路上的中介。尤其在一個人旅行的時候,鏡頭跟著觀景窗游移的時候心裡也想著要框住哪些元素能說出哪些故事,能把眼前所見的美好濃縮在一張相片裡,能讓觀者,未來的自己也好,好奇的友人也好,神遊此地。

但從簡單的相機、手機,加入長短鏡頭大小光圈,新增縮放全景濾鏡,日新月異的裝備功能總是在拉著人在“終於拍的出這個畫面了”和“可惜拍不出來那個畫面”擺盪。在愈來愈多鏡頭可以替換,愈來愈多種拍照模式可以選擇之後,盯著觀景窗的時間比例似乎也在上升。鏡頭究竟是留下旅行記憶的成份多一些,還是把旅人與當下隔開的成份多一些?一開始拍照是個反射動作,慢慢意識到它做為一個行動選擇的存在:意識到在這個時刻,拿起相機拍照和放下相機、用雙眼不隔著相機看著、又或是閉上眼感受著,都是一種選擇,也會留下有形的和無形的不同種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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